自古長安多秋雨，今年的雨，從九月初便開始了，淅淅瀝瀝，竟無一絲要停歇的意思。空氣里滿是濕漉漉的涼，仿佛能把整個夏天積攢的燥熱都擰出水來。我忽然生了念頭，想在這無邊無際的雨幕里，去城墻上走一走。
登城的臺階被雨水浸成了深色，腳踩上去，有一種沉實的、不易察覺的吸附感。及至墻頂，視野豁然開朗，卻又被茫茫的雨氣籠著，遠處的箭樓、近處的垛口，都失了往日的棱角，像一幅被水濡濕未干的古畫，輪廓暈染開來，透著一種朦朧的溫柔。我收了傘，任憑那細如牛毛的雨絲落在頭發(fā)上、臉上，涼意便絲絲地滲進肌膚里，奇異地，并不使人厭煩，反倒有一種被洗滌的清凈。
我便在這清凈里，俯下身，去看那垛墻根底的青苔。平日里被游人腳步忽略的地方，如今成了雨的世界里真正的主人。那青苔，不是單薄的一層綠，而是厚厚的、絨絨的一灘，是那種飽飲了雨水、在幽寂中暗自滋長出來的、最沉靜的碧色。雨水順著古老的墻磚流下來，到了這青苔上，便不再急匆匆地趕路了，它們匯聚成極細小的溪流，在這綠色的絨毯上迂回、徘徊，沖刷出更深的溝壑，潤澤出更亮的色彩。水光在苔面上靜靜地流淌，像一層透明的釉質，將那綠色襯托得愈發(fā)深邃，仿佛積蓄了千年的時光。
我伸出手指，極輕地觸了一下。一種無法言喻的、涼沁沁的柔軟，從指尖瞬間傳到了心底。這感覺，不像觸摸植物，倒像觸摸一段活著的、溫潤的歷史。這青苔，莫非是這古城墻在連綿秋雨里生出的幽夢？它附著在磚石的每一道縫隙里，用自己卑微而執(zhí)著的生命，將歷史的堅硬，悄然化作了一片可以感知的溫柔。
我的神思便有些恍惚起來。這城墻，聽過“秋風生渭水”的壯闊，也見過“落葉滿長安”的蕭瑟。千百年來，多少金戈鐵馬的呼嘯，多少詩人游子的嘆息，都曾在這墻頭起落，最終，也都如這秋雨一般，滲入磚縫，寂然無聲。一切的喧囂與繁華，似乎都敵不過這無聲的、綿長的雨水。時光的偉力，原來并非摧枯拉朽的剛猛，而是這般水滴石穿的柔韌。它不言語，只是耐心地、一遍遍地沖刷、浸潤，讓堅石長出絨苔，讓輝煌歸于沉靜。
雨聲似乎更密了些，打在青苔上，發(fā)出一種沙沙的、催眠般的微響。這聲音，隔絕了城墻下的車馬人聲，天地間仿佛只剩下我，和這一場雨、一墻青苔的對望。熱鬧是別人的，而這一份濕漉漉的靜謐與古老，此刻獨屬于我。
不知過了多久，雨勢漸漸稀了，終至停歇。西邊的云層裂開一道縫隙，漏下些許虛弱而金黃的光。我直起身，準備下城。回頭望去，經(jīng)了雨水洗滌的青苔，在微弱的天光下，綠得愈發(fā)驚心，像無數(shù)只綠色的眼睛，在古老的城垣上，靜靜地望著這人間。而那被青苔覆蓋的城墻，默然矗立，仿佛什么也未曾發(fā)生，又仿佛，已訴說了一切。
